那是一個颱風假隔天的週五，暑期輔導的第一天，我遇見了他。坐在講台正前方，開朗陽光地微笑、和鄰座同學打鬧、說笑著男生才懂的話題，同時散發著屬於他的溫柔氣息，我就是這樣喜歡上他的。

維持了四個月同班同學，連借過都沒說過一次的關係，偶爾課間的眼神交會、走廊上的擦肩而過就足夠我心頭的小鹿狂奔。而那天，段考後的座位抽籤，我幾乎是用180的心跳度過那第一個一前一後的下午。

坐在一起的第一週，一個不是黃色笑話的笑話，我們一起莞爾，從此便是無話不談。你的家人朋友、你的國中生活，再參雜一些我的無關痛癢，不擅言詞的我和樂於分享的你，我們交換著彼此的故事。數著數學老師為數不多一週一次輪迴的衣著、實驗著哪個角度哪個方向打嗑睡不會被發現、互相為彼此不夠認真準備的小考和實習課打下手。

十六歲的喜歡很簡單，你給我的溫暖比別人多一分，我就能為你奮不顧身，你給他的溫柔比給我的多一點，我就不要再和你掏心掏肺。於是坐在一起的兩個月又一天，為著他對她多一絲的關心，我們第一次不說話。

只要他轉頭，我便轉向另一方，他準備開口，我就先和隔壁同學說話，就連他下課睡覺到打上課鐘了我也故意不叫他。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不理他，我再也不要理他了，也不管射手座直腸子的他懂不懂。

隔天，寒假前最後一天上課，一早我依然沒有找他說話，第一節小考他將考卷傳給我時整個人都轉向我，看著我欲言又止，我有接收到他眼神裡的不知所措，但十六歲的泡泡心還沒有讓我搭理他，我依然沒有回應他，即使我早就不氣了。

那天後來他都沒有再找我，甚至在午餐時間換了座位和其他同學一起吃飯，這時我的泡泡心只剩肥皂水，換我不知所措了，想著是不是我錯過了和好的機會？

他再也沒有轉頭看我，我也沒有勇氣找他，我們就這樣什麼話也沒說就回家開始放寒假。很後來以後我才知道，他當時以為我討厭他了，他想道歉，為那根本不存在的錯事道歉，但我沒給他機會。

開學後匆匆地換了座位，我們又像一開始那樣，陌生得無話可說。我還是會像當初那樣在上課時望向他，可當他偶然也回頭瞥見我時，交會的眼神裡多了一些灰濛濛。

此後的每一天，我都帶著比前一天更稀薄的泡泡，看著他和其他同學有說有笑、看他和別的女同學一起吃飯借外套，而我只是看著，也只能看著，看得我的泡泡心再也樂觀不起來。爾後的每一次換座位，只要換在一起我們就錯開，不是他開口就是我和老師假裝視力差，我們像是交惡般躲著、逃避著彼此。

但我還是喜歡他。

我從來就沒有討厭他，他依然和我初見他時一樣閃閃發亮，只是他以為我討厭他，我覺得自己對不起他，於是我們無法好好相處。我帶著那卑微殘破的泡泡心，依賴同學和通訊軟體轉交我的關心，他也從那些超越朋友界線的文字裡明白了我的心意，而我們誰也沒說開，就用這樣詭異的相處模式到高二跨年那天。

我們念的是私校，那天整天大家都在討論晚自習完要一起跨年，他自然也和幾個麻吉相約，而門禁森嚴的我只有跟朋友哀怨的份，「想到高中三年我們已經有快一年半不說話，我就覺得好難過。」我覆述著，我明明那麼喜歡他。那天晚上整點，我傳了好長好長的訊息給他，寫著滿滿的，我的遺憾和無能為力。那夜我輾轉難眠，一早，我便收到了他的回信。

他說他也遺憾，說希望我們能重新開始，好不容易把話說開的我們約定好要再當朋友，誰也別再躲著誰。但生疏了那麼多日子，我們早就忘了怎麼相處，又再見他時，我還是下意識地別過頭，又是我。接下來的幾天，我們一樣彆扭，氛圍甚至比剛開學時更冷冰冰，那兩個月的無話不談仿佛是上輩子那樣遙遠。結果，我們還是沒有作回朋友。

就這樣，又到了年底，他的十八歲生日，我寫了滿滿一張測驗卷大小的信給他，參雜了祝福和告別。因為就算不是他的朋友，我也希望他的大學生活能安好、能順利，也算是給自己三年的喜歡一個交代。

又再隔半年，我們畢業了。謝師宴上我如舊和他無話可說，他也繼續和其他女同學談笑風生，一切一如既往。大學開學前我換了手機，桌布放上了三年來沒有勇氣放的，他的照片，反正都不同校了。這一放，便是十年。

我們沒有再見過面，只能從毫無真實感的社群上若有似無地參與他如今的生活，他的幾任女朋友、他的工作、他新的交友圈。

這些日子我也遇見過幾個男孩，和他一樣的樂觀、溫暖、單眼皮、射手座…，無一不參雜他的影子在裡頭。張愛玲說：「喜歡一個人，會卑微到塵埃裡，然後開出花來。」我想那年我就是如此開出我的蒲公英，從此他的一切就如那些載著種子的小白傘，在我的心上不停散播、發芽，輕盈搖曳又鋪天蓋地。

就連到最後，我們也和蒲公英一樣。

關於他最後的消息，是他要結婚了，訊息裡短短幾行字我卻讀得吃力，內心的滾燙再也無處安放，從眼眶傾瀉而下。我請朋友替我轉交了我的祝福，似曾相識地，一下子時光又回到了那些年，原來我一直沒有長大。我是真的、誠摯地希望他幸福，但我沒有勇氣面對、或者接受、或者親眼看見。

最後，我們就像那些我心上的蒲公英，那在給他的卡片上寫著的，「我在遠處為你的幸福而祈禱」。